桃花春·三
时影记得,那天海浪席天,卷走了好些东西。
原本温和包容的大海,那天却像是怪兽一般,恶狠狠地把人一个个拽入海底。
他听着那些人哀嚎着,咒骂着,责怪他心心念念的神明为何降下此等天灾,不来相救。
他们带着怨念死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是的,不要这样说他,他不会这样做的。”时影在内心里疯狂喊着。
你究竟怎么了?唐三,我很想见你。
大海卷出漩涡,死死地把他往下拽,不给他挣扎的机会。
时影手心里攥着唐三第一次见面时留给他的小花苞,绝望地想着:难道他就要这样死掉吗?
不行,他不能死。小团子答应过他的,要让自己做他的神官呢。
只要他修到大乘,他就能做神官了。
他不能死,他还要见他的。
时影想着唐三,喉间突然涌起一片腥甜,他竟生生喷出鲜血来,那血打在唐三初见时留给他的那个光秃秃的花苞上,花奇迹般地开了。
后来时影才知道,此花名曰——相思断肠红。
相思断肠红可活死人,医白骨,花开之后永不凋零。
这花只有花开的时候才有此功效,而让此花开花的条件却苛刻的不行——须得心中想着心爱之人,情真意挚,鲜血洒在花苞上方可开花。
它生长在先天神明的诞生之处,是众神渴求的奇珍异宝,却被什么都不懂的小海神随手拔下来送给了他。
他因这花的庇佑,从那场海啸中活了下来。
唐三又救了他一次,在唐三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他又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太急了,为什么修炼的这么慢这么慢,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唐三身边,看看他究竟怎么了。
他想做神官,却对他的神明动了凡心。
他哪还有菩提心,一桩桩一件件的心事皆是欲壑难平。
时影跪在香火萦续里,有些看不清那幅神像上神明的样子。
他今天险些走火入魔,一晃好些年过去,他离大乘之境,却总差那么一点点。
可他没那么多时间了。
他一想到他的小神明这么多年不知道在那里,不知道在遭着什么样的罪、在承受着什么,他就忍不住地想发疯。
好在最后一刻,他成功了。
他火急火燎地结了契,被吸进了杀戮之都。
他心心念念爱慕的,思念了这么多年的小神明正浑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里,眼睛红的像个兔子,求自己杀了他。
他说他很痛,可他死不掉。
时影怕把唐三抱痛了,松了松拥着他的手臂。
他很想告诉他的小神明:你别死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时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最温缓的语调哄着怀里的小兔子:“不怕了,不怕了。”
他把手里的风铃递给唐三:“你看,我真是你的神官,这还是你给我的信物呢。”
唐三盯着那串小风铃,空洞又迷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在杀戮之都的日子每天都浑浑噩噩,苦不堪言。那些恶灵在他耳边不断地诅咒,吼叫着,说他不配为神。
他被拖进地狱深处,溺水窒息,呼吸停止。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明在这几年里活得像是一具枯骨。
他想出去,却望不到归途。
清光可爱的小神仙被折磨得意识不清,渐渐地信了那些恶灵的话。
他除了记得他是犯错的神,没有神力,要在这里受惩罚,他什么都记不太清了。
衣襟被血染红,无人窥见他的痛苦,他如浮萍,无舟渡。
可是今天突然又来了一个人,对着自己行礼,说他是自己的神官。
他说他会保护自己的,不会让自己再痛了。
他还说——自己给过他风铃,可是他却不记得这个小哥哥了。
唐三抖着唇,慢慢垂下头去,露出苍白的后颈。他脖子后边的骨头凸出很明显,一节一节地顺着往下,消失在衣袍里,显得身体更加单薄瘦弱了,他小声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你别生气。”
“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看着唐三的样子,时影心中狠狠一颤,前所未有的酸楚绕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胸口堵得慌,胸间室闷得几乎连嗓音都变得嘶哑。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和我道歉。
他揉了揉小神明的额头:“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
唐三睡着之后,时影抓住了一个想要前来作乱的恶灵。
那恶灵扑腾着对他露出獠牙,嘶哑的的声音吼叫着诅咒着他身后的人。
时影冷着脸,二话不说就给了它一耳光。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然——”他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
“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你也是空桑人!”恶灵声嘶力竭的喊道:“他引了海啸,空桑人都死了!”
时影指骨泛白,扼住恶灵脖子的手掌加大了力气:“你已经死了,你真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你们吗?”
“还是说——”时影冷笑:“你们明明知道,却故意把这罪名加在他身上呢?”
人死后入鬼道,能窥见三界的一切。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他们怎么不知道谁究竟是最无辜的。
可这些恶灵欺软怕硬,他们必须得恨着点什么才能继续存在,他们一旦心里没了恨意,就会魂飞魄散。
那恶灵被戳破心事,吓得抖了抖,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来。
包括唐三是怎么被砍掉神骨,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看看,多可笑,他明明知道谁是护着他们的神明,却反过来帮着杀害他们的恶神。
他们口口声声的说着什么信仰光明,却用尽了黑暗的手段,各自希望自己高于神明,又各自匍匐在恶神的脚下。
时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什么无力的言语都梗在了喉咙里,手掌狠狠收力,恶灵魂飞魄散,唐三身上的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传到头顶,游于全身,冷得他僵在原地。
一根无形的线将每一个被割裂的片段都串了起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他再也不给他托梦,怪不得他听不到他的愿,怪不得他不去吃那些他最爱的小点心。
怪不得,他现在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还求着自己杀了他。
原来神没了神骨,听不到信徒的愿。
原来,神一旦没了人去信仰,是会要消散的。
巨大的心疼压得他踹不过气,时影红着眼睛扫过周围不敢上前的恶灵,所有情绪在一瞬间倾泻而出。
掌心化刃,它们甚至来不及嚎叫就已经被剑光批成了黑烟。
时影蹲在地上,像一个在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喉咙发出压抑的哀声,哽咽难鸣。
他控制着力道,很轻很轻地把唐三抱进怀里,向前面的一处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屋子走过去。
“没事了,不怕了啊。”
时影一刻也不想松开他的唐三,他怕他一放手,自己就又见不到了。
怀中瓷娃娃般的人眼睫颤了颤,悠悠转醒。唐三看着时影通红的眼眶,以为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不开心了。
“对,对不起,你别哭了。”唐三仰头,拽着时影的衣袖,怯怯地看着他。
时影狠狠地闭了闭眼,鼻尖酸涩的不行。
他都能猜得到,唐三道歉道得这么熟练,肯定是因为在杀戮之都的这些年里,不知道对着那些伤害他,欺骗他的恶灵说了多少句对不起。
凭什么要唐三对着这种东西说对不起。那是他的小神明,爱吃软糯甜点一笑起来就甜的像块糖似的——他找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他爱慕、放在心尖尖上的,他抱都不敢用力去抱的小神明。
他的小神明不需要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时影背过身去,狠狠擦掉眼眶中的泪,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你当年欠了我两个愿望,我现在可以许吗?”
唐三瞳孔骤然收缩,有些为难道:“但我现在已经没有法术了……”
“你有的。他们骗了你,你一直有的。”
“怎、怎么会,已经没有人信仰我了。”
“有人的。”时影把小神明的手握紧手心里声音温柔又坚定:“我永远都是你最虔诚的信仰者。”
唐三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蓝银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寂的眸子里久违的有了晶亮的光。
那眼睛里的碎光一闪,化作两行清泪,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喉咙发出了压抑的、迟到了多年的悲鸣。
“你许吧,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
时影蹲下去仰头看着他,眸子里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疼惜与深情款款。
“第一个愿望:以后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
“第二个愿望:让我以后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时影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发颤的尾音,带着害怕被拒绝的恳求。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修罗神的唐三回想起这一幕来,还是心动不已。
那天,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所有不安与恐惧全在时影说完这两句话后摇摇欲坠,最终摔了个粉碎。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被擦掉,唇边却扬起了久违的,暖融融的笑意。
他定定地看着时影,回应道:“好,我答应你,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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